作文載體抒情

小團圓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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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很小,叫團圓鎮。

小團圓

鎮上有條不寬的河,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曾清晰地能映現眉間的痣,家家戶戶都來河埠頭上淘米洗菜,閒聊着鎮裏的蜚短流長。那時還沒有公路,這條河是連接小鎮和外界的唯一通道。父親曾不止一次的說起過爺爺凌晨三點起來乘船,沿着這條河到縣城賣掃帚的事。一看到這條河,我就知道我們快要到家了。今天是爺爺的忌日,按照規矩家裏人都要回去。

因爲是下雨天,車子很不好開,母親一邊掉着方向一邊抱怨回一趟家對車子損傷多大。我窩在後座有一句沒一句地揹着歷史,陳奕迅的聲音敲打着耳膜,分秒流逝得格外緩慢。

車子終於停在了奶奶家門口。我抽出傘下車,小心翼翼地避開地上的水坑,父親從後備箱裏拿出海鮮和點心,隔壁的婆婆一邊扒着晚飯一邊和我們打招呼。

奶奶和過年時差不多,穿着藍色的小襖圍着母親上次送她的圍裙。她腿腳不便,走起路來顫顫巍巍的,長年騎着一輛我小時候就有了的老三輪車出門。她一看到我就拉住我的手,過分粗糙的皮膚貼在我手心,有奇異的觸感。她喊我“囡囡“,不斷地批評我太瘦,又說我穿得太少,我嬉笑着應着,然後親了親她的臉頰。客廳裏的牆壁上還留着我三四歲時的塗鴉,只勾了紅邊的太陽像是被誰踩了一腳般歪歪扭扭,星星陪在太陽的旁邊,沒有月亮。

我收了雨傘,向樓上走去。

沒有開燈的樓梯幽深如同洞穴,卻曾是我最熟悉的地方。

樓上有兩個房間,一個是奶奶的,那張她陪嫁過來的牀顏色昏沉得像是要融進濃稠的夜色。大櫃子上壓着兩口大箱子,箱子裏的衣服大多是她平時不捨得穿,只有在正月初一的早上纔拿出來套一套的。本來還有另一口箱子,裏面全是用上好的布料做給爺爺的大衣,但奶奶從來不讓爺爺穿這些,只讓他裹上那件已經縫補多年的洗得掉光了顏色的棉襖。記憶裏的爺爺從來沒有穿過什麼好的衣服,哪怕我們總勸他不要太節省,穿衣服是穿不窮的,他也只是默默地裹緊了身上的舊棉襖,獨自一人坐在平臺上曬冬天的太陽。

那時候平臺上還有很暖和的太陽可以曬,大家都還沒有裝雨棚,鈍重的陽光曬在脊背上,讓人想要睡過去。爺爺總是睡着睡着就流下了一灘口水,母親會走過去用餐巾紙擦拭乾淨,或者蹲下來給爺爺仔細地修剪一次手指甲。那時候我們還沒有車,來去路上要花費六個小時,很少回家卻一待就是一個禮拜。母親會和奶奶一起擇菜,然後被奶奶責怪買貴了菜,父親捧着茶杯去隔壁大伯家閒聊,我膩在姐姐們身邊和她們一起看當時最流行的《冬季戀歌》,一個個下午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被消耗。

而樓上的另一個房間是屬於父親母親的,他們在這裏結了婚,辦了一桌現在看來很是寒酸的喜宴。爺爺奶奶只是重新粉刷了一遍牆壁買了一張牀和一口櫃子,便算作了新房。忘了是在那家婚宴上,我嫌新人們分發的喜糖太難吃,父親笑着接過被我捏得皺巴巴的糖,仔細地剝開送往嘴裏:“要說難吃,我和你媽結婚時的糖才最難吃。“長期的貧困給父親的生活留下深深的烙印,我和母親怎麼也改變不了他吃前一天晚上的剩菜的習慣。他總是剩下一點湯或菜,第二天早上就着泡飯吃。要到十來歲以後我才意識到這個習慣和奶奶是多麼地相似。

樓下母親在喊我,應了一聲便急忙往下跑。鎮裏的房子多是八十年代集體修建的,房屋構造基本相同,牆壁薄得完全可以鑿壁偷光。尤其是隔壁站在空地上說話時,談話內容能一句不落地掉進我們的耳朵。然而鄰居們常不以爲然地大聲吆喝着,弄堂裏的風不知疲倦地捎送着彼此的聲音,春夏秋冬,春夏秋冬,連起來就是一年。

樓下還在上菜。親戚們都已經到得差不多了。三歲的小侄子歪站着要給爺爺鞠躬,大姐站在一旁靜靜看着自己的兒子。她穿着米黃色的外套和黑色的鉛筆褲,頭髮只是簡單地紮了起來,靴子也是不起眼的黑色。她的眼眶下有着淡淡的黑眼圈,但她已懶得再用粉底掩飾。她偶爾擡起頭尋找丈夫的身影,她注視着兒子時眼底瀰漫着的大霧般的溫柔——她已經三十二歲,她已經爲人妻,並且晉級成母親。

我望着她,即使她現在目不轉睛,她的眸子裏也總有水波在精妙地盪漾。我想她現在過得很好,好到不需要被提醒她曾有過怎樣濃墨重彩的青春,好到我無需告訴她,她曾是我既愛又恨的憧憬。

那時候她又高又瘦,一頭栗色捲髮總斂着萬千風情。講話的調子軟軟的,像是在撓着誰的心,全家人都特別寵她。那種寵愛——和我因爲年幼而獲得的關注不同,那是種不自覺的喜愛,天經地義地讓人忍不住心生嫉妒。家裏有什麼好吃的,除了給我一份以外,另外都是要留給她的,就連爺爺新挖的竹筍,最好的那些大部分是要給她送去的,只有三兩根留下來給我。

於是我們一直不合。

慫恿我作戰的究竟是不甘還是羨慕,我已經想不清楚。那是一場比分懸殊的比賽,她比分一路高漲而我只有用哭喊來表達自己的不滿。過年時吃團圓飯,我不願和她一桌,就連放鞭炮,都要跑到離她遠遠的地方去放。一邊扳着手指細數對她的不滿,一邊對着鏡子裏小小的我許願變成她,誰說只有青春期的女孩子纔會尷尬?而十二年後的她在細心地爲兒子挑菜,她的兒子,圍在我腿邊嘻嘻笑着。

大伯大伯母和三姐一家只是站在前庭,和父親談着二姐的婚事。父親建議他們買套房子,大伯臉上閃過一剎那的遲疑,隨即望了望大伯母。他們一輩子都生活在鎮裏,對外面的世界的認知總停留在九十年代。父親說現在城南的人才房價格還低,兩千多一平方,買個小套的也就二十萬左右。大伯母插嘴說鎮裏現在也造起公寓來了,一套就十四五萬。母親有些哭笑不得地說,二姐現在在城裏工作,怎麼可能來買鎮裏的房子。大家商量了一陣最後撥通了在海南旅遊的二姐的號碼問她想不想買,二姐在那頭考慮許久說等她回來再說。於是大家都不再說話,母親躲到廚房去切菜。過了一會兒母親給售樓處打了個電話,對方表示房子已經全部賣完了。

客廳裏傳來喧鬧的人聲,是要跪拜爺爺的時候了。從大伯開始,然後是爸爸姑媽,接着是大姐和我,姑父大伯母媽媽是最後才拜的。儀式其實進行得很快,奶奶已經點起火盆在燒冥幣了,用錫紙做成的我不知道叫什麼的元寶形狀的“錢幣“被扔進火盆。突然想起爺爺“五七“那天晚上,戲班子在咿咿呀呀做着道場,奶奶把爺爺那些平時不捨得穿的,基本沒有穿過的大衣扔進火盆,當時十二歲的我蹲在旁邊,只覺得心酸。

那是我至今仍無法理解的東西。

爲什麼爺爺死後哭着要一起去了的奶奶不肯在他生前給他吃得稍微好一點,穿得稍微好一點。爲什麼那些最後被毫不猶豫地扔進火盆裏衣服不可以在生前讓爺爺穿上,爲什麼直到死後才記起給他“零用錢“。爲什麼在葬禮上哭得眼睛通紅的大伯會讓一個七十六歲的身體孱弱的老人替他種半年的地,爲什麼數度哽咽的大伯母在奶奶出門時不讓爺爺來自己家裏吃一頓飯。爲什麼父親明明知道爺爺已經撐不了多久卻仍然不肯打的回家,爲什麼我從沒有耐心聽爺爺說完便草草地掛了電話。

直到爺爺死後才聽說的事。

死前的最後一個夏天,爺爺穿着破舊的淡藍色短袖坐在家門前,隔壁朱水富拿着已經爛掉的西瓜問爺爺:“你要不要吃?“在聽到“不要“的答覆後,隨手扔進了垃圾箱。

那是十二歲時聽到的事,這麼多年後想起還是溼漉了眼睛。

爺爺死後的那個春節,我們一家人回來,隔壁朱水富笑呵呵地跟我們打招呼,就像一個和藹的老頭子。我至今都還記得自己是怎樣剋制着不要把手裏的礦泉水朝他潑過去。

——卻沒有資格,其實自己做的也是那麼地差勁。

母親已經收起了碗碟,一家人陸續就席。飯桌上一直討論着黃金房價和股票。一共四隻的陽澄湖大螃蟹被伯母和三姐迅速地拿走兩隻,另外一隻給了小侄子,還有一隻硬要塞給我。我擺了擺手,遞給了奶奶,奶奶含混地說着牙齒咬不動了。我說你可以吃的,這個螃蟹很新鮮,不大吃得到的。奶奶嗯嗯點了幾下頭,小心翼翼地掰開了蟹殼。

姑媽坐在我的左側,她是這個家裏除父母親以外對我最好的人。我九個月大時就被抱回奶奶家,奶奶當時六十多歲,精神已經不濟。大多數時候都是姑媽照顧我,我凌晨四點就哭醒,是姑媽抱着我走到鎮上的河邊,聽着悠悠的鳴笛聲,等我再沉沉睡去。

姑媽也老了,她漸漸地變矮,並且開始發胖。飯桌上她細數着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姑父也不斷地提醒着她不要再吃蝦和豬肉。話題已經轉到三姐的工作,奶奶在那忿忿地抱怨孫輩們都沒有回到鎮上。在她年輕的時候,最遠的距離也無非是她的孃家金家班到團圓鎮的那麼些路,而她的孫輩們在深圳、在西安,在她未知的恐怕這一生都不會去的地方。世界就像她正抱怨着的二十塊一碗的面一樣處處讓她感到不習慣。在她那個年代,八分錢就可以來一碗陽春麪,而一塊五就能加好大的一塊豬肉。那是肉最珍貴的年代,父親至今仍記得爺爺在一個春節時說“大隊裏殺牛了,可以在褲袋裏塞一塊牛肉帶回來“的樣子。那個模糊的聲音混着窗外的鞭炮聲,瀰漫在硫磺氣息的春節裏。

晚飯進行得差不多了,大家說起明天去爺爺墳上掃墓的事。大伯大伯母都說明天要去廠裏做工,而二姐也趕不回來。只有我們一家和姑媽家有空,於是就商定由我們去上墳。

在奶奶家的夜晚總顯得特別長。除了不斷地換臺和吃小點心外,什麼也做不了。父親和奶奶又在進行新一輪的爭執,內容無非是奶奶嫌父親不常回家而父親怪奶奶總要上山去挖筍。這樣的爭執在每一次回家時都頻繁地出現,頻繁到我和母親一嗅到火藥味就上樓看電視睡覺。我不知道我們的父輩和祖輩的相處是否都是這樣。彼此牽掛也彼此羈絆,無法好好地坐下來溝通卻無法停止對彼此的關心。在我們離家時奶奶總要硬塞些本雞蛋和新鮮的蔬菜,父親永遠嫌麻煩不肯要,然後將一疊錢放在桌子上對她說:“自己多買點吃的,不要怕貴。“

鎮上的晚上沒有汽車尖銳的剎車聲或者長長的喇叭聲。一覺醒來已經是八點多,樓下奶奶已經準備好小湯糰。我有些驚異地望着她,她竟有些靦腆地笑了,她說:“我想——我想我們一家人也難得聚那麼齊,不如就吃碗湯糰。“湯糰里加了很多黑芝麻,粘在牙齒上絲縷勾連。

我們兩家人走着去爺爺的墳上。一路都是掉落在地上的葉子,踩起來沙沙作響。路修得極好,大姐穿着細高跟鞋也不覺得累,父親笑着說:“爺爺怕家裏一羣姑娘走不了山路,特意選了哪一處。“山腳到墳上有一條石板鋪好的路,原本是通往山上另一處墳的,不意竟便宜了我們。從爺爺的墳前向下望,不遠處就是一個水庫。父親曾經說想要在退休後回到鎮上,每天到水庫邊釣魚,靜靜地陪着爺爺。墳上已經長了雜草,奶奶腿腳不好,大伯和大伯母又忙着上班,小輩們連回鎮都是難得,更不要說是去墳上看看了。

我很喜歡站在爺爺墳前,有時候會想起些過往的好片段,有時候乾脆什麼也不想。在生和死的沉默的對峙和依賴間,人總會學着慢慢望闊點。我真的覺得不需要在爺爺墳前嚎啕大哭,如果真的有亡靈的話,爺爺大概也不願意我們再作徒勞無功的悲慟。就像這一方矮矮的小土丘,爺爺進去了,我們總有一天也會進去。他的一生走了太漫長的路,過了太艱難的日子,是該好好的,在這裏歇息。我們應當來看望他,但我們不應來打攪他。

從爺爺的墳上看去,小鎮也沒怎麼變。日本人開的工廠裏的大煙囪依然是團圓鎮的標誌性景觀,人倒是一個又一個地故去了。和爺爺奶奶同輩的老人大多都離開了,他們的墳有的和爺爺的很近,有的隔着很遠。這些人裏有的是爺爺的好友,有的和爺爺結過仇,但他們最後還是住在了同一座山上。

下山時已經中午了,太陽終於從一片茫霧中跳了出來,卻暖和不了周身的寒意——立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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